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，实在已经尽了心。再没有甚么缺点。明天烧过一串纸钱，上午又烧了四十九卷《大悲咒》5；收敛的时候，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，常日喜好的玩意儿，――一个泥人，两个小木碗。两个玻璃瓶，――都放在枕头中间。厥后王九妈掐着指头仔细考虑，也终究想不出一些甚么缺点。
哦，他们背了棺材来了。
老拱挨了打，仿佛很舒畅似的喝了一大口酒，呜呜的唱起小曲来。
他站起家，点上灯火，屋子越显得静。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，返来坐在床沿上，纺车悄悄的立在地上。他定必然神，四周一看，更感觉坐立不得，屋子不但太静，并且也太大了，东西也太空了。太大的屋子四周包抄着他，太空的东西四周压着他，叫他喘气不得。
老拱的歌声早经沉寂，咸亨也熄了灯。单四嫂子张着眼，总不信统统的事。――鸡也叫了；东方垂垂发白。窗缝里透进了乌黑色的曙光。
“你……你你又在想心机……。”
单四嫂子终究朦昏黄胧的走入眠乡，全屋子都很静。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，也早经唱完；跄跄踉踉出了咸亨，却又提尖了喉咙，唱道：
“先去吃两帖。”
这时候，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，坐在床沿上，纺车悄悄的立在地上。黑沉沉的灯光，照着宝儿的脸，绯红里带一点青。单四嫂子内心计算：神签也求过了，愿心或许过了，双方也吃过了，如果还不见效，如何好？――那只要去诊何小仙了。但宝儿或许是日轻夜重，到了明天，太阳一出，热也会退，气喘也会平的：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。
但单四嫂子固然粗笨，却晓得还魂是不能有的事，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。叹一口气，自言自语的说，“宝儿，你该还在这里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。”因而合上眼，想从速睡去，会他的宝儿，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，本身听得明白。
他昂首看时，恰是蓝皮阿五，睡眼昏黄的跟着他走。
宝儿的呼吸从安稳到没有，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哭泣变成嚎啕。这时堆积了几堆人：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，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。王九妈便发号令，烧了一串纸钱；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，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，给帮手的人备饭。
他现在晓得他的宝儿确乎死了；不肯定见这屋子，吹熄了灯，躺着。他一面哭，一面想：想当时候，本身纺着棉纱，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，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，便说，“妈！爹卖馄饨，我大了也卖馄饨，卖很多很多钱，――我都给你。”当时候，真是连纺出的棉纱，也仿佛寸寸都成心机，寸寸都活着。但现在如何了？现在的事，单四嫂子却实在没有想到甚么。――我早经说过：他是粗笨女人。他能想出甚么呢？他单感觉这屋子太静，太大，太空罢了。
单四嫂子早睡着了，老拱们也走了，咸亨也关上门了。这时的鲁镇，便完整落在沉寂里。只要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，却仍在这沉寂里驰驱；另有几条狗，也躲在公开里呜呜的叫。
下半天，棺木才合上盖：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，看一回，总不肯断念塌地的盖上；幸亏王九妈等得不耐烦。愤怒忿的跑上前，一把拖开他，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