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旧蓄一绿鹦鹉，字曰“翠娘”，呼之辄应。所诵诗句，向为侍儿秀绢所教。秀绢既嫁，翠娘饮啄常失时，日渐蕉萃。一日，余起盥沐，闻帘外作细语声，仿佛秀娟声吻，惊起视之，则翠娘也。杨枝去数月矣，翠娘有知，亦忆教墨客否？
大人暮年多疴，余与秋芙结坛修玉皇忏仪四十九日。秋芙作骈俪疏文，辞义奥艳，惜稿无遗存，不成影象。维时霜风正秋。瓶中黄菊，渐有佳色。夜深钟磐一鸣，万籁皆伏。沈烟覆盖中，恍觉上清官阙，即现面前，不知身在大家间也。
丁未冬，伊少沂大令课最北行，余饯之草堂，来会者二十余人。酒次，李山樵鼓琴，吴康甫作擘窠书，吴乙杉、杨渚白、钱文涛分画四壁，馀或拈 韵赋诗，清谈瀹茗。惟施庭午、田望南、家宾梅十余人，踞地赌霸王拳，痛饮疾呼，酒尽数十觥不止。是夕，风月正佳，余留诸报酬长夜饮。羊灯既上，洗盏更酌， 未及数巡，而呼酒不至。讶询秋芙，答云： “瓶罍罄矣。床头惟馀数十钱，余脱玉钏换酒，酒家不辨真赝，今付质库，去市远，故未至耳。”余为诵元九“泥他沽酒拔金钗”诗，相对欣然。是集得诗数十篇， 酒尽八九瓮，数年来文酒之乐，于斯为盛。自此而后，踪迹天涯，云萍聚散，余与秋芙亦以尘事相羁，不能屡为山泽游矣。
夜来闻风雨声，枕簟渐有凉意。秋芙方卸晚妆，余坐案傍。制《百花图记》未半，闻黄叶数声，吹堕窗下．秋芙顾镜吟曰：“昨日胜本日，本大哥 客岁。”余怃然云：“生年不满百，安能为别人拭涕！”辄为掷笔。夜深。秋芙思饮，瓦铞温暾，已无余火，欲呼小鬟，皆蒙头户间，为趾离召去久矣。余分案上灯 置茶灶间，温莲子汤一瓯饮之。秋芙病肺十年，暮秋咳嗽，必高枕始得熟睡。本年体力较强，拥髻相对。常至夜分，殆眠餐调摄之功欤？然入秋犹未数日，未知八九 月间更复何如耳。
秋芙所种芭蕉，已叶大成阴，隐蔽帘□。秋来雨风滴沥，枕上闻之，心与俱碎。一日。余戏题断句叶上云：“是谁多事种芭蕉，早也潇潇，晚也潇潇。”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：“是君心境太无聊，种了芭蕉。又怨芭蕉。”书画柔媚，此秋芙戏笔也，然余于此，悟入正复不浅。
客岁燕来较迟，帘外桃花，已寥落殆半。夜深巢泥忽倾，堕雏于地。秋芙惧为口儿所攫，急收取之，且为钉竹片于梁，以承其巢。本年燕子复来，故巢犹在。绕屋呢喃，殆犹忆客岁护雏人耶？
宾梅宿予草堂，漏三下，闻邻居失火，急率主子救之。及门，已毁灭矣。惟闻空中语云：“本日非有力人居此，此境几为焦土。”言顷，有二道入 与一比丘自天而下。道人戴藕华冠，衣蟠龙口口之袍。其一玉貌长髯，所衣所冠皆黄金色。比丘踵道人以后，若木若讷。藕冠者曰：“吾名证若，居青城赤水之间， 访蒋居士至此。”与长须道人拂尘而歌，歌长数千言，未暇悉记。惟记其末句云：“只返来巧递了云英密信，那裴航痴了心，何时得醒？若不早转头，累我飞升。 醒，醒，醒，明日阴晴难信。”歌竟而逝。趋视之，则星月在户，残灯不明，惟闻落叶数声，蘧然一梦觉也。既旦，告予，予曰：“余家断杀数十年，而修鸿宝之道 六七载，至今黄口高涨，犹少返还之诀。岂仙师垂悯凡愚，现身说法欤？歌中曰“云英”，云英者，岂以余内室之缘，未解缠缚，而讽咏示警欤？时予与秋荚修陀罗 尼忏数月矣，所谓比丘者，岂观音化身，寻声自西竺来欤？